新华社:网络文学:“码”出20年

2017-12-12 13:46:53 评论 A+ 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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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7年,除了香港回归和亚洲金融风暴,文化圈的一颗小石子也激起了时代的涟漪。

  这一年圣诞节,美籍华人朱威廉回到中国,出于对文学的爱好,在上海创立了一个名为“榕树下”的个人主页,也就是后来全球第一个中文原创作品网站。这一年是中国内地接入互联网的第三年。

  次年,一位笔名为“痞子蔡”的台湾青年在网络上发布的小说《第一次亲密接触》迅速风靡,不仅让作者蔡智恒一夜成名,也令网络文学进入公众视野。一个属于网络文学的时代,就此拉开帷幕。

  20年来,从呱呱坠地到焕发生机,从饱受质疑到拥有一席之地;从生意到生态,从“码”出来的江湖到赋能影视、有声书、动漫全产业链……中国网络文学以令人惊诧的速度“野蛮生长”,走出国门,逆袭成为人类文学发展史上一道独特风景。

  不论是创作者阵容、读者受众群,还是作品规模、文学活力,甚至衍生产品开发等诸多方面,中国浩瀚的网络文学堪与好莱坞大片、日本动漫、韩剧相提并论,被业内称为“世界四大文化奇观”。

  第56期议事厅,新华每日电讯邀请新华社记者撰文,力图呈现中国网络文学20年的发展轨迹,解析网络文学发展面临的难题,共同探讨中国网络文学健康成长的可能路径。

  出海记:中国网文“由内到外”征服世界

  支撑“世界文化奇观”一说的,首先是中国网络文学的海外传播力与影响力。

  在网文成功出海之前,从中餐、功夫片,到全球各地的孔子学院,中国文化走出去的脚步从未停止。然而能够“由内到外”征服老外的,网络文学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从2010年起,修仙玄幻小说如同一股来自东方的“神秘力量”打开了外国友人的眼界与心门。由北美的网文翻译网站Wuxia World走红所引爆的中国网络小说“走出去”事件,一时间成为媒体、版权所有者、行业研究者热议的焦点。有外媒称,一名叫凯文·卡扎德的美国IT男因迷恋Wuxia World上连载的《盘龙》(Coiling Dragon)一书,竟无意中戒掉了可卡因,并成为一名彻头彻尾的中国网络小说迷。

  2016年11月,美国《纽约时报》更是鲜见地关注了一部由中国网络武侠玄幻小说《花千骨》改编的电视剧,其全球点播已突破200亿次。

  “那是一个崭新的武侠玄幻世界。”“相较于日本小说里让人厌倦的废柴主角,中国仙侠小说里的主人公充满雄心壮志地争取自己想要的目标,终于不再是干瘪的 好好先生 了。”Wuxia World论坛的评论区,一些外国粉丝这样解释他们喜欢仙侠小说的理由。

  海外翻译中国网文的网站接踵而至:俄翻网站Rulate、英翻网站Gravity Tales等助推了超过700部的中国网络小说翻译成外文。狂热的欧美粉丝在网文论坛上频繁“打赏”“催更”。网友之间还有暗号:他们互称Daoist(道友),并用“May the Dao be with you”(大意为:愿道与你同在)相互致意。甚至有外国读者受仙侠网文的启发,开始了自己玄幻小说的写作征程。丹麦女孩Tina Lynge用英文创作的仙侠小说,不仅在亚马逊官网有多部电子书籍上架售卖,还在Twitter上为其出道的网络小说《蓝凤凰》(Blue Phoenix)注册账号,专门发布仙侠小说的更新章节。

  据不完全统计,全球自发翻译并分享中国网络小说的海外社区、网站已逾百家,读者遍布东南亚、日韩、美国、英国、法国、俄罗斯、土耳其等20多个国家和地区,被翻译成10余种语言文字。根据澎湃与Alexa提供的数据,仅Wuxia World网站就拥有近400万日活跃用户,读者分布在全球100多个国家和地区,用户数排在前五位的国家分别是美国、菲律宾、加拿大、印尼和英国,其中北美读者约占总数的1/3。

  在网络作家源子夫看来,仙侠和奇幻文学成功出海的原因不外乎是故事讲述上的成功。相当一部分网文不仅继承了中国传统小说讲故事的能力,同时又蕴含着丰富的传统文化和儒道思想,契合了西方人对遥远而神秘东方的幻想。

  “很多老外并不能理解深厚的道家文化,就像我们其实也很难理解骑士精神、矮人精灵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一样。但是好的故事是谁都喜欢的。”知乎网友叶小宝说。

  其实早在2010年左右,中国网文在海外多个网络论坛和社区被网民自发翻译、更新,已为中国IP的“出海”埋下伏笔。南派三叔的《盗墓笔记》英文版Cavern of the Blood Zombies有多个版本于2011年上架亚马逊。

  2013年前后,中国网络小说加快了出海东南亚的步伐。数据显示,2009年至2013年间,越南翻译出版中国图书841种,其中翻译自中国网络文学的品种占73%,尤其是言情小说,备受当地广大女读者的欢迎。

  与此同时,中国网络文学在国内市场蓬勃的生命力无疑加持了这股力量。“国内40家主要网络文学网站提供的作品数量已高达1400余万种,并有日均超过1.5亿文字量的更新。支撑上述天文数字的各层次写作者超过1300万人,其中签约作者已近60万人。这一井喷式的繁荣景象是传统文学形成千百年来所未曾有过的。”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出版司司长张毅君说。

  有了互联网的海洋,3.33亿网络文学用户成就了90亿元的网络文学市场。打开2017年网络小说作家收入排行榜,其最高版税收入已逾亿元。排行榜前三位的作家中,“唐家三少”版税1.22亿元居于榜首,第二名“天蚕土豆”版税6000万元,“我吃西红柿”版税5000万元居于第三位。

  全球范围更为坚实的受众基础,为中国网络文学罩上了“海外IP市场潜力巨大”的光环,被视作一个万亿级体量的机会窗口。

  见证了中国网文发展20年轨迹的掌阅科技文化总编谢思鹏说,美国好莱坞大片热销全球;20世纪90年代末,“韩流”开始风靡起来;日本动漫更是曾以80%的比例占据欧洲动漫市场。“如今,轮到中国了。”

  “我们希望可以借鉴美国漫威的成功模式,以更系统的运作方式,进一步挖掘有潜力的中国IP,产出属于中国的超级明星IP,源源不断地创造全球化IP价值。”阅文集团CEO吴文辉说。

  产业记:从“平民自嗨”跃到“疯狂吸金”

  网文出海虽是无心插柳,然而从它由“诞生”到“成人”的轨迹来看,却是“码”出来的江湖。

  1998年,网络小说《第一次亲密接触》的风靡带动了中国网民的无意识写作。随着计算机与互联网在内地的普及,不少网民开始为生活而写作,写心里的感受,然后把文章投到黄金书屋、榕树下等网站上,让更多网民看到。

  “从那个时候起大家有了一个习惯,把文字写在网上,而不是记在日记本里。”阿里文学CEO黎直前梳理了网络文学在内地的演进脉络。

  越来越多的人前来投奔榕树下。“榕树下”创始人朱威廉记得,有一次他面试了一个扎着两条辫子的朴素女生,她告诉朱威廉她叫励婕。还有一位混迹于天涯社区的青年陈万宁找到朱威廉,说自己做期货亏了几万美元,身无分文,要找份工作好好做。

  源子夫回忆,那两名早年投身榕树下的“资深员工”后来成了内地文化圈众所周知的作家和编剧,“女孩就是后来的安妮宝贝,青年则是著名编剧宁财神”。而源子夫自己的写作生涯也从这里宣告开始。

  1999年高考结束的夏天,家里花1.4万元买了整个小区里第一台电脑。他整回来了一只“猫”(路由器),连上网,并在“黄金书屋”注册了账号。几天后,“闲着没事干”的他发布了第一篇小说《孙悟空的眼泪》,没几天就上了黄金书屋的首页,“其实是写着玩的,篇幅也不长,只有3000字,不过被很多人看到了,特别满足。”

  与源子夫类似的网友大有人在。三年内,数以十万计的网民通过互联网圆了发表文章的“文学梦”,曾引起舆论反响的《生命的留言》《艾滋手记》等作品均首发于此时。

  与此同时,多个网络小说原创社区接踵而至:1999年,红袖添香成立。2000年,幻剑书盟成立。2002年,起点中文网成立。

  原创文学越来越多,写作社区越来越活跃。然而随着写作社区的持续运转,一些网文界的活跃人士开始思考:市场的确需要好的网文。如果没钱,谁来写好文?如果没有好文,有谁来看?

  2003年,网文付费阅读制度正式启动。启动付费的初衷是对精品网文饱含企盼——平台方想通过更多的报酬回报并留住优质的内容创作者。

  以兴趣社区起家的起点中文网率先推出了“微支付”模式,也就是VIP会员阅读制度:平台按章节向读者收费,然后与写作者分成。这是养活网络作家的一个“值得纪念”的起点。

  当时的阅文集团CEO吴文辉也活跃在网文界,他是起点中文网的创立者之一。幸运的是,起点中文网的“微支付”,一经推出便经受住了市场考验。一年后,起点中文网成为国内第一家跻身世界百强的原创文学门户。同年,盛大以200万美元收购起点中文网,盛大文学诞生。

  “我们认为,1997年到2007年属于网络文学的PC时代,这个时代带来的是内容爆发。”阿里文学CEO黎直前说。

  的确,内容在爆发中迎来了转型。多种元素融入文本中,重新定义了“网络小说”这一概念。早期玄幻类、仙侠类小说虽远离现实,但具有完整的世界观架构和意义指向,类型小说也兼有宏大叙事的形态。随后,“拟宏大叙事”小说出现,作者们依托于某个类型故事的框架,布满勾起读者阅读欲望的“梗”。

  “我们把 梗 称为 爽点 。由于是每日更新,为了第二天读者继续来看来打赏,作者会特别考虑读者的偏好,尽可能让每天更新的章节结尾绾个扣儿,下一章解开,再绾个扣儿……”源子夫介绍。

  随着网络文学商业化的试水成功,以及网络文学商业模式的创新,不仅给了网站与写作者以生机,更重要的意义在于它重构了读者与作者之间的关系,令“粉丝经济”得以沉淀并迅速累积。

  “可以说,内容爆发后,从2007年到2017年的10年是网络文学的用户爆发时代。与此同时,网络文学的内容进入了移动互联网时代。”黎直前说。

  中国作协网络文学委员会主任陈崎嵘为大家标记出另外一个时间点——2014年10月。“自此,中国网络文学进入了繁荣发展的黄金期。在此之前,我们谈论较多的是网络文学的草根性、大众性和自主性。在这以后,我们的目光更多地投注于网络文学的主流化、精品化与经典化。”

  拥有庞大粉丝的写作者开始分层。对于超过200万的注册网文作者来说,VIP订阅制度的梯级次序与创读互动,是一条救赎之途,也是一张天罗地网。

  当IP概念横空出世之后,拥有庞大粉丝基数的合适作品优先被改编成为影视作品、游戏、有声读物,继续活跃在公众视野中,这一年是2015年。

  网络文学IP远离了“知识产权”(Intellectual Property)的初始锚定。它像一只下金蛋的鸡,以它为基础衍生出了不计其数的文化产品,如电影、电视剧、游戏、动漫。掌阅科技文化总编谢思鹏介绍,IP衍生品的流行与粉丝经济密不可分,有原著粉丝们的加持与IP自身内容的吸引,使其变现变得更加容易。

  “从起点,到盛大文学、腾讯文学,再到2015年阅文集团的横空出世……一场10多年的产业变革爆发后,网络文学的舞台和格局更大了。”互联网观察者谢璞说。

  从《微微一笑很倾城》到《夏至未至》,再到《三生三世十里桃花》,越来越多热门网络文学作品被翻拍成影视作品,活跃在公众视野。无论是现代言情还是穿越架空,这些作品都久久占据那段时间的大热门,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无疑,“IP热浪”让网络文学市场的氛围从“平民自嗨”一跃到了“疯狂吸金”。由网络小说改编的影视、游戏、动漫、有声读物及衍生品带火了文化娱乐市场,打造出以网络文学为源头的“互联网+”产业。

  乘着这阵风潮,网络作家源子夫递出去的名片有了新身份——编剧和制片人。在网络产业年增幅连续五年突破20%之时,他很快捕捉到了这一动向:站在整个文娱生态的角度上来看,网络文学已俨然成为一个判断IP是否具备衍生价值的试金石和文娱产业发展的风向标。

  清醒记:网络文学如何跳出“污名”怪圈

  用网络小说家的话说,他们写的是江湖故事,却也身在江湖之中。这个“江湖”,除了各自在网文圈里的江湖地位,还有就是网络文学与传统文学之间相爱相杀的江湖“纠葛”。

  尽管网络文学在最初诞生时指的是以互联网为渠道发表的文学作品,而在其深受读者喜爱后,其表达形式朝传统文学靠拢,一部分得以出版,还有部分依靠网络的力量,以多种衍生方式向文娱生态渗透,成为我国当代流行文化的重要组成。

  然而,传统作家和传统文学评论家并不是一开始就对网络小说宠爱有加。“网络小说也算文学?小黄文也能算文学?有一阵儿,总能听到 老头们 这么叹息。”一些网文作家这样回忆和描述,那时候报纸的标题常常是“网络文学:文化垃圾几时了?”一类的措辞,“年纪大一些的(严肃作家和评论家)看到我们就皱眉,就头痛,哈哈。”

  确实如此。网络文学在中国兴起之时,曾一度被视为对传统文学机制的“逃离”:没有办法在传统文学机制中依序上升的文学青年,借助网文,获得网民的关注支持与行业的资源。

  “不过,网络文学的出现绝对是好事。”在当年还是仙侠小说写手的谢思鹏看来,网络文学的出现,为大众创作提供了一种新的可能。它让写作者不再寂寞,为才华提供了一个零门槛零成本的舞台,“怀才不遇这种事基本不再有了”。

  同时,网络文学也给阅读者带来更多可能,满足他们多元的文化需求。“不是所有人都读得懂、读得下去纯文学和殿堂文学,”源子夫说,一定程度上,网络小说扮演的是以前“评书”“弹词”“民俗故事”的角色,“生活需要文学的一个属性,就是消遣和放松”。

  社会需要受众多层次、广范围的文化,需求全覆盖的文学作品。在这一点上,网文作者与传统文学坚守者达成了一致。文学评论家夏烈认为,中国文学受众已较为具体地分化出细分层次,其分布特征恰好与承载它的媒介和内容相匹配,这是网络文学存在的必要性和价值。

  特别是网络文学商业化以后,“粉丝经济”进一步推升了网络文学的功能和价值。在此基础上,中国网络文学事业的腾飞愈发迅猛。2012年之后,网文产业市场规模的年均增长率在20%以上。

  2014年文艺工作座谈会之后,网络文学的地位提升了。这一点从2015年中国作家协会为网络作家成立的“中国作家协会网络文学委员会”一事上便可见端倪。中国作家协会原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网络文学委员会主任陈崎嵘说,网络文学已进入“升级换代”的关键期。

  然而受众与资本的加持,并没有改变网络文学“量大质低”的现状。一种声音认为,如果说在过去20年里,“污名化”“贬低化”是网络文学的第一次发展危机,那么眼下的资本钳制则算得上第二次发展危机。

  重迎合市场,轻价值导向,重个人倾诉,轻文学重量,抄袭模仿、千部一腔,令网文陷入套路化的窠臼和娱乐至上的怪圈。

  “从传统小说的角度审视网络小说,会觉得这些类型看上去缤纷多彩、千变万化,但叙事方式的多元化和文学性严重欠缺。”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杨早、文学评论家夏烈认为,一些网络文学的作者不敢将限知视角(即叙述视角受到限制,叙述者通常以第一人称出现)贯彻到底,更谈不上语言操练、文体试验与诗性叙事。

  相较于以作家为中心的纸质文学,以粉丝为中心的网络文学的首要价值是功能性的(如“爽”“抚慰”“疗伤”“指南”等),文学审美的次要属性使网络文学一切服从于故事局部的“爽点”,情节不惧重复,调动所有吸睛元素,只为抓住读者。

  发展越是蓬勃,责任越是重大。“多出精品、多出大家,是网络文学界当前的关键。”陈崎嵘为当下网络文学的“轻现状”破题。在网文提质、讲好故事日渐取得行业内外共识的背景下,“大神—大家—大师”将成为越来越多网络写作者的目标路径,一种向往“高峰”的文化自觉正在形成。

  纵观20年,中国网络文学的发展路径业已成为一条民间创造力与文艺生命力自由生发,破除传统文学观念“大一统”,以及摒除部分傲慢与偏见、孱弱与无根之弊的自发之路。

  “网络文学的最终使命也许是消灭网络文学这个概念,让它留在文学历史当中,便意味着网络文学走向了成熟和新的稳定。”夏烈说。

  业内人士指出,步入网络文学的下半场,一方面,我们要善待网络文学的奇思妙想、呵护它所覆盖的通俗、大众的巨大需求;另一方面,把类型化网络文本的技术性、专业性做好,试验和研究好里面的叙事模式与创新可能。

  业内企盼,网络文学生态可以早日摆脱套路化窠臼和娱乐至上的怪圈,网络文学文本能够以艺术的警觉介入新媒介的语法,推动人类文明的良性继承。

[编辑:爆侃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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